作者:陈庆立
“晨起开门雪满山,雪晴云淡日光寒。”与以往不同的是,今年立冬当天的第一场大雪如天女散花飘然而至,覆盖北方大半个祖国。初晴的天气,踏着积雪,听着有节奏的“咯吱咯吱”声,望着清冷幽静的雪景,感悟诗中如画般的意境。
香山小南园古朴的庭院中,一尊钱老指导的“和平使者”塑像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仿佛上天因天气变化,怕她凉着给她披了件斗篷,往日精美灵动的她,此刻银装素裹,依然静静地坐落在白雪皑皑的苍松翠柏之间,比平时又多了几分高雅与圣洁,使这庄严之地、脱俗之美添了点睛之笔。
触景生情,睹物思人,2021年中国当代著名雕塑艺术家,美术教育家钱绍武老先生的辞世让我一度陷入无尽的哀思,每每忆起,不禁感慨万千。
钱老先生生于上世纪二十年代,曾任中央美术学院教授、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中国工艺美术学会雕塑专业委员会主任、中国国家画院雕塑院院长、国家教委艺术教育委员会委员、北京市人民政府专业顾问等等。其代表作品有《大路歌》《李大钊像》《枫桥夜泊·张继像》《瞎子阿炳像》等,都是二十世纪雕塑艺术的经典作品。
志行万里者,不中道而辍足。钱老虽逾九旬,但体格健壮,精神矍铄,鹤发童颜,颇有仙风道骨的神采。记得三年前一个深秋的周末,山风和煦,周围的花草树木都披着金色的霞光。我和钱老,还有他的儿子钱瑞泽一起,在香山小南园的院子里品茗。不知是茶的清香,还是周围的美景,使钱老兴趣盎然,娓娓道来儿时的经历。
钱老对中国式美感的感悟,对中国艺术的独特理解,对人类情感的真切感受,都与他的人生经历有直接关系。钱老出生在江苏无锡的名门望族,其父亲钱学熙是北京大学著名英文教授,也是一位脾气严苛而暴躁的人,教育幼子时,要求用英文散文诗形式写作业。钱老就用这样的行文样式描述了阳光下“一粒灰尘”的舞动,得到了其父的夸赞。这个“意外”的收获,使幼小的他不仅对美有了感受,也打开了探索“美”的大门。
抗日战争爆发后,钱老父亲在四川重庆协助著名学者熊十力翻译著作,后因两位学者都是暴脾气而无法继续合作,钱老父亲便举家迁回老家。钱老父亲不愿给汪伪政权效力,更不愿儿子钱绍武在日本开办的小学读书,便将他寄居在无锡姨娘家。
姨公姓杨,老先生年近七旬,是清末拔贡,也就是准备进贡给皇上使用的优秀秀才。当时钱老还是一个八九岁的儿童,他用过去考举人、秀才那套方式教钱老,每天清晨起床后,要求跪在小垫子上,大声背诵《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诗经》《孝经》。姨公杨老先生坐在旁边,手里拿个红筷子监督他背书。
后来,钱老拜高古学者秦古柳先生为师,学习中国画。秦古柳要求钱老“琴棋书画内功武术同修”。先生教导他,只画画,将来也就是个画工,永远成不了“家”。
中国文化博大精深,诗书画是相通的。钱老废寝忘食,夜间常偷偷在柴火房秉烛作画,直到被油蜡烫伤后,才被父亲发现。
光阴荏苒,出入旧方书屋5年后,钱绍武在恩师秦古柳的教育下不仅精通《四书》《五经》,还临摹了大量的中国优秀书画,锻炼出强壮的体魄。十几岁的钱绍武开口闭口都是“之乎者也”,用毛笔给父亲写信也是通篇文言文,连朋友们看了都误以为是钱老的爷爷写的信,完全一副古代文人侠士做派。
钱老的母亲甚为忧虑,担心儿子今后变成小古董,于是钱老又被接回到父母的身边,跟随在上海东华大学任教的父亲开始学习英文。其父钱学熙教授回到北大任教后,后又随父母迁居京城,钱老由于没有学历不能正经上学,只能做旁听生。他上午在北大旁听,下午则跑到北平国立美专(中央美院的前身)听课,期间还与汤一介先生、杨辛先生认识并建立感情,私下成立马列主义学习小组。
后来,没有学历的钱绍武先生自制中学毕业证参加了北平国立艺专的入学考试,数理化成绩是零分,因专业技能考试、古文写作和英文写作满分,得到时任美专校长徐悲鸿先生的赏识,以入学考试第二名破格录取后分配到雕塑系,此后钱老才有机会接受正规教育。在校期间他倍感珍惜,刻苦用功,最后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并留校任教。
两年后,钱绍武参与留学前苏联的考试,在美术学院几十位同学的竞争中脱颖而出,被送往前苏联列宾美术学院学习雕塑。钱老留学期间,每个周末都到冬宫临摹学习,还把伙食费攒下来,请冬宫师傅翻制石膏原作,带回国内继续研习。经过6年的严谨造型训练,饱受西方艺术洗礼的留学经历,为钱老今后成为新中国中西合璧,具有代表性的一代艺术大家奠定了坚实基础。
《大路歌》是1958年,钱老完成前苏联列宾美术学院6年学习结束时提交的毕业作品。钱老在创作这件作品时,受到前苏联巡回画派以及法国大雕塑家罗丹的影响,他把西洋雕塑技艺法,同国家意志、民族精神同构同频,用大锐角倾倒的三角构图,表达人民追求新生活的美好愿望,“大家一起流血汗”得到了前苏联美术界的高度评价:“从此中国终于有了自己的雕塑家。”这件作品被发表在前苏联党报《真理报》上。
王阳明说过:“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古之立大事者,不唯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立志对人的一生意义非凡。钱绍武先生从小就受到“美”的陶冶,慢慢地理解到人类的情感就是一种能量。艺术就是关于情感的学问,而艺术家的作用就是把人类的情感与“美”相连接。钱老深信只有艺术家通过自己的创造,让“美”和情感建立通路、产生共鸣共振,才能让更多人的心灵得到慰藉和鼓舞。在这种理念的指引下,钱老勤奋精进,终于在雕塑、书法、绘画等领域成为业内外公认的艺术大家,尤其在雕塑创作和艺术教育方面的贡献和成就,推动了中国现代雕塑艺术事业的繁荣与发展。
“平生参透笔头禅,墨阵纵横已忘签。”香山小南园里,钱老过得怡然自得,常常眯着双眼,静听着来自玉泉山涧音乐般潺潺流淌的水声。用他风趣幽默独到的语音、语调,叙述着一生对艺术对美学的感悟和见解。
钱老告诉我:在校学习期间,徐悲鸿先生对他的影响很大,先生常教导他,学艺不要被艺术的技巧所迷惑。他学到了“修辞立其诚”,这最根本的“诚”成为钱绍武后来从事艺术创作的一个基本方法,所有的艺术技巧,所有真正高明、真正最动人的是真实不虚,是诚恳。
技巧则是第二位的,技巧是由于“诚”产生的。很多人搞艺术,“玩”的是技术,离美的“玩”还有距离,有的只是把艺术当谋生的手段,与美毫不相干。钱老认为要加强审美教育和强化审美观念,让美的艺术成为品行,塑像是不断咀嚼别人的灵魂,然后通过对别人人生的感悟、体会和同情,来把这个人一生最重要的一瞬间给表现出来。钱老认为,《阿炳》雕像就是这种感受,也是他自己最喜欢的作品之一。
《李大钊纪念像》是钱老较有影响力的代表作,高约4米,宽约8米,凝聚着钱老的艺术精华,也是当代艺术史上的里程碑。钱老经历了很长时间的反复琢磨。这件作品的艺术形式采用天安门的样式,典型的中国式审美结构,虽然是封建帝王宫廷建筑,但这个构图涵盖了中华民族悠久的传统审美,还反映了中华民族博大宽阔的胸襟。那种宽大而稳固的构图是中华民族特有的情感表达。他把李大钊的肩膀拉开拉长成为横宽构图,同时借鉴传统摩崖石刻造像的形体归纳方法,将中国气派的共产党人李大钊先生那种刚正不阿的“铁肩担道义”精神刻画出来,也把共产党人的初心和使命的担当表现出来,该作品获得1999年“二十世纪中国美术大展”金奖。
电视节目主持人侯军也曾撰文指出:钱绍武的独特贡献就在于,他把这种早已存在于平面视觉艺术中的传统符号创造性地“移植”到三维的雕塑艺术中,从而使其雕塑作品也浸染上浓浓的诗意。他的儿子钱瑞泽说道:“父亲作为一名党员艺术家,笃信的是‘艺术为人民而作’。以艺术的形式表现民族精神是他的艺术理想。”
钱老在雕塑艺术方面的核心理念的两个要点即:真正的感情和真实的表达,同时辅之以刚与柔、方与圆、阴与阳、虚与实,传统与浪漫、气韵与形体的交互使用。西方雕塑要么“具象”要么“抽象”,我们追求“意象”,正是传统文化的精髓所在。
钱老的作品贯彻了一定要彻底地坚持中国气派、中国风格的创作思想。他的雕塑作品许多取材于中国古诗词,儿时的准私塾教育使钱老与古往今来的诗人墨客似乎都特别有缘,他为诗圣杜甫造像,为诗仙李白传神,为张继的《枫桥夜泊》写意,为李清照的“千古词魂”留真。他以红色大理石刻画闻一多的“红烛”,他以白色大理石打造谢冰心的晶莹,他让曹雪芹的“清泪”依稀欲滴,在似有似无间发出“墨点无多泪点多”的浩歌……
在旧中国并没有“雕塑”概念,这个词是舶来品,中国以前都称为“造像”,和西方一样大量的雕塑都属于宗教题材。据业内人士讲,中国的雕塑造像不论从数量还是从写实细腻手法的质量上,都高于同时代的欧洲艺术,中国一直保留着自己审美样式的特征。尤其摩崖石刻的造型方法与西方写实技巧迥然不同,虽然受山体的自然条件的限制,但仍然发展出具有非常浓厚的中国东方造型风格。改革开放以来也是东西方文化碰撞最激烈的时期,也正是这种传统“美”的能量释放,推动中国雕塑艺术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
钱老的心得与另一位文学大师钱钟书的理解有着相通之处。钱钟书老人尝以“雕金斫石”来比喻艺术创造的高级境界。其云:造艺者期于传世不朽,宁惨淡艰辛,妙识所难,勉为而力排其难;故每取喻雕金斫石,材质坚,功夫费,制作庶几阅世长存。
喷泉之所以多姿华丽,是因为其有了持续输出的压力;瀑布之所以豪美壮观,是源于其无所退路的义无反顾;滴水之所以能穿石,是在于其永无止境的坚持。很多人都了解钱老在雕塑界的地位和影响,其实钱老在绘画方面也功力深厚,呈现多种表现形式,素描、速写、工笔画、色粉画、国画,异彩纷呈。
他的肖像素描给世人呈现出丰富多彩的视觉美感,有时像石头一样坚硬结实,富有重量感和体积感。其造型之准确,观察之精细,笔墨之娴熟,画面之简练,已臻化境。钱老的素描技法上耀眼夺目,其作品随行散发,又以心为本,既“观物有感则有兴”,又于点墨间入骨入魂。他对每张肖像都能利用不同的技法表现不同的人物性格,坚持“形式与内容的高度统一”而又不拘形式。通过对所绘对象的充分了解与把握,通过对人物的灵魂反复“咀嚼”,从而把富有“美”的激情表达出来。
钱老在书法方面也造诣颇深。他的传统书法师承了恩师秦古柳先生,不仅熟练掌握了行、草、隶、篆、楷五种书法字体,更是耳濡目染,很早便体味到了碑学和帖学的韵味,重意境,也讲究笔墨情趣,主张用笔要沉着凝练,墨要苍润华滋,养成了书法爱好,姨公秦古柳先生每每以书法自娱自乐的样子,给钱老一生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美好印迹。钱老在写书法时,沉浸在幸福的享受过程中,还乐观豁达地自称“这就是我的卡拉OK”。
钱老书法作品大气雄浑,龙飞凤舞,时而苍茫、时而清丽、时而优雅,可以说“幻化无常”。钱老的书法具有音乐性和舞蹈性,在实践中一直秉持“美”的初心去创作,为保持对“美”的敏感度,每天都坚持临帖、临碑。他认为书法艺术最能代表中国文化,钱老还称书法品格就是人的品格,书法也是他的“心电图”。钱老认为中国历代优秀书法作品中集聚着先贤给我们留下的丰富矿藏,字里行间流淌着中华民族对美的不懈追求。
中华民族对于“美”的认识迥异于西方对美的阐释,“美”字就一脉相承并植根中国大地,枝繁叶茂。早在西方诞生美学理论之前,甲骨文中就已经有了“美”字的出现。周文王《易经》、老子《道德经》、孔子《论语》等,以及古代诗词歌赋唐诗宋词,琴棋书画和各类拳术无不展现了先人灿烂辉煌的美文化。这个“美”绝不是一般定义为“羊大为美”,而是祭祀中的一种状态。这种“美”的状态,可以通过巫师以音乐、舞蹈、吟诵、绘画、雕塑、器皿、文字表达出来,显现出超人的力量,给人们以感染。这种力量看似是某种激动的情感,其实是在调动人的潜能,是远古先民对“美”的神秘能量的崇拜。特别是近些年对四川三星堆遗址的发掘,其中青铜神树吸引了全世界的关注,这棵神树和甲骨文的“美”字是可以相互印证的。
柏拉图曾说:“美”不是一个美丽姑娘,也不是一个美丽的盘子,它是美的本身。“美”的能量并不神秘,无论从日常生活中感人的故事,还是从音乐、舞蹈、戏剧电影、文学作品、绘画、雕塑都能耳闻目睹。只是人们大多会简单地概念化理解,有时又会被西方美学理论拽偏,而忘记了“美”的原始出处,更不会想到它就是今天量子时代常常提及的能量、频率和共振。实际上人们对“美”的体验和感受都有与生俱来的本能。“美”不仅只是欣赏、好看、漂亮等概念。
歌德说:“人生要尽责,尽责就是对自己要求去做的事情有一种爱。”钱老爱笑,笑频很高,笑声带有个人标志性、特质性,钱老的笑也是一种美,一种参透艺术、参透人生的美,一种发自于生命本真旷达而笑的美,一种像孩子般赤子之心而笑的美。钱老博学多才,横贯中西,睿智慈祥,对美的理解和贡献令后人启迪智慧,每每和他见面交谈都会感到思维敏捷,妙语连珠,语惊四座,使人如沐春风,心旷神怡。正是因为他老人家常常被“美”的能量所感染,哪怕与人见面打招呼,或者认出自然界中一朵花,拾起脚下的一块小石头,都觉得是很美的事,都会引出一串会心而爽朗的笑声。听过他朗朗大笑的人都不会忘记,想到他就会联想到他的笑声。他的笑既有磁性又带有传染性,引得在场的人跟着一块笑,有时还会笑出眼泪来。不论他走到哪里,哪里都会有一串串爽朗的笑声。每当忆起和他相处的时光,想到他那“憨态可掬”的样子,仿佛他的笑音不绝于耳地在我耳际久久回荡。
2021年3月间,十三届全国人大四次会议闭幕后,我利用大会休假,急匆匆地赶到苏州九龙医院探望在这里住院的钱老。那时的钱老身体虽然虚弱,但毅然坚持下床,坐到椅子上与我交流,仍谈笑风生,俏皮话不断。只是疾病致使他身体免疫力下降,身上痒痒不止,还一再让我帮助他挠痒痒。没想到这次道别竟是永别。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钱老凭着执著和热爱,不以巨匠大师自居,谦逊、勤勉、平和、亲切、自律的人生态度和处世之道,堪称立人立德立行的典范。钱老有一双善于发现美、欣赏美、创造美的眼睛,陶醉其中又能给这个世界带来美的作品,让人享受到美的快感。钱老是一个参透人生意义的人,他的一生“有意用功,无意成功”,时刻都在做最喜欢的事,倾全力求完美,只求内心世界的纯粹和喜悦。如今,钱老魂魄也已凝聚为雕像,虽然他已走进历史,但他以美铸魂,他的音容笑貌和带给这个世界的“大美”将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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